我静静地伫立在堤岸上,看两条河交汇时的翻卷欢腾,看它们携手后的欣然南去。在遥远的地方,它们融入贡江,融入赣江,进入长江。


这两条河,一条叫梅江,源于雩山山脉的王陂嶂。一条叫白鹿江,源于武夷山脉的鹰子岗。汇合之后,统称梅江。


暮春的细雨绵密缱绻。几只鹭鸟从岸边的芳草中振翮腾空,划过水面,飞向对岸的村庄。


我的思绪,随着鹭鸟而落。


白鹿营


白鹿营的名字,来自白鹿江。西汉中期,江畔驻扎着戍守和屯田的军队。那些兵农合一的汉子,时常看见一只白鹿下河饮水,然后悠悠然划水而过。白鹿渡江是祥瑞,于是雄才伟略的汉武大帝刘彻将河命名为白鹿江,驻屯地命名为白鹿营。


三百多年后,三国吴嘉禾五年,公元236年,同样雄才伟略的碧眼儿大帝孙权决定在白鹿营建县,“析雩都东北陂阳乡白鹿营,置阳都县,隶庐陵郡。”建兴二年,吴主孙亮封诸葛恪为阳都侯。诸葛恪时为荆州牧,掌军事,阳都成为他的封地。


三国归晋后,晋武帝太康元年(280),改阳都为宁都,今县名宁都始于此。词意上,我更喜欢阳都,那名字光明、温暖、大气。


隋开皇十八年(598),县治从白鹿营迁至梅江中游的雪竹坪。


从三国吴嘉禾五年至隋开皇十八年,白鹿营作为县治,历两晋、南朝,计362年。县治史可谓久矣。


遗憾的是,历史上许多人认为白鹿营作为县治,仅有44年。产生这样的概念,源于旧《县志》:“西晋太康元年,徙县治太平乡阳田营曰揭阳。”阳田营地处梅江上游,距白鹿营八十公里。显然,那里也曾有一支军队戍守屯田。但太康元年改阳都县名为宁都,迁县治至阳田营,则是无稽之谈。清道光四年的《宁都直隶州志》驳斥:“阳都旧治在陂阳乡。晋太康元年,但改名宁都而已。徙县之说无据。所徙之县改名揭阳,亦无据。”“州南五十里白鹿营,即吴之阳都,晋初改名宁都,历宋、齐、梁、陈,皆名宁都者是也。”


遗憾的是,今人因袭旧说,仍把白鹿营作为建县之地,把阳田营作为治县之地。但考古发掘,治县近二百年(太康元年至隋开皇十八年)的阳田营,没有一星半点古城的遗迹。而白鹿营则有古砖、窑址、姓氏谱牒为佐证。古人之错,在于历史上地名县名的变迁,且修史的间隔年代过大。地名上,可以看到两个对应关系:白鹿营与阳田营,都是军屯之地;阳都与阳田,都有个阳字。


《宁都直隶州志》是严谨的,白鹿营作为阳都、宁都县治,在隋开皇十八年之前,是一直存在的。


秦汉时期,白鹿江边居住的,还是百越之民。我不知道,两汉四百年间时光里,白鹿江上过往了多少汉人,白鹿营里驻扎过多少军人。也不知道阳都立县后,县城里有过多少姓氏,多少烟户人丁。客家民系的形成,还是此后很遥远的事。我有理由相信,那些与当地百越族有着语言和习俗隔膜的兵丁,是蛮荒之地第一代汉族居民,是庞大客家民系的根基。


白鹿营建县后,在一千七百年岁月里,一直以白鹿乡的名字持续存在。


白鹿渡江的祥瑞,出现在南宋。1158年,白鹿营农人之子崔与之出生。史书载其:“绍熙四年中进士,累官四川安抚置制使,威惠兼济,兵民悦服。真德秀上书亟称之,召为礼部尚书参知政事,进右丞,辞避凡十三疏。陈时政十余事,其言切于治体。匡扶国势,摧折权奸,精诚之发,皎如日星。《宋史》谓其屹然有大臣风。初在蜀,以羡余佐边费。暮龄帅广,遂占籍增城,所得月廪,悉却不受。虽蒙宰臣恩例,不妄私与。论荐多得人。”


宰相崔与之留给后人四句话:“无以嗜欲杀身,无以货财杀子孙,无以政事杀百姓,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。”



白鹿江和梅江的水,年年雨季都会上涨,汹涌的浪潮,冲塌了古阳都低矮的城墙。老县城的历史册页,一些被波涛卷走,一些被深埋在厚厚的泥沙之中。


樟树林


沿着堤岸行走,我为夹江的茂林所震撼。那些耸入云天的大树,滴着浓翠,逶迤着去向远方。林中之树大多是古樟,间有少量的荷树和松树,也有合抱粗。此前,我路过的璜村、山梓、大雅坪、大洲塘、江口,看见的都是大樟树。虬劲的古樟,把一座座村庄围裹起来。


是地域使然,还是这里的人酷爱樟树?我想应该两因兼具。沿河温暖湿润的气候,适合樟树生长。而沿河找食谋生的人,需要樟树助力。大河边的冲积地带,全是沙壤,土、肥极易流失,耕种产量低,且每年都要遭受几次洪灾侵扰,往往失种失收。依白鹿江而居的人,吃水上饭的自然很多。宁都旧时的船夫,大抵都是“阳都客”。县城(雪竹坪)的梅江岸上,有过一座造船厂,古阳都的白鹿江畔,也有过一座造船厂,造船的,都是白鹿营人。造船的材料,即是樟树。樟树木质致密,耐浸防虫,造出的船结实坚固。船有单桅、双桅,多桅。有纵帆、横帆。船的名目,有飚滩子、起根子、采根子、鸭婆子、三块板、龙舟、渔船、划子。


清代之前,宁都陆运几无,物资进出全靠水运。出的是山货、稻米、夏布、红糖、烟叶、土纸、钨砂;进的是咸盐、棉布、药品、洋油、日用品。帆船不舍昼夜,行于水道。查阅志书,清代,宁都赋谷从梅江和白鹿江进入贡江、赣江,经淮安,转运至京师。仅道光四年(1824),就征调漕粮一万二千余石,其中调运淮安六千石。


撑船的,大多都是白鹿营人。白鹿营人一生下来,就敢搏风斗浪。


白鹿江和梅江浪急涛高,水道险峻。白鹿江上游,滩礁林立,有龙头滩、龙身滩、三门滩、回龙滩。与梅江合流后,下游有仙人瓮滩、凉石滩、卧龙驼背滩、鸭婆石滩、鲤鱼石滩、坳子上滩、廖村渡滩、狗肠滩、狗肚滩、剪刀滩、白沙角滩、灵牌石滩、黄泉口滩、老鸦口滩、门牛石滩、棺材石滩、油槽石滩、锅板石滩、枫树角滩、王坑口滩、江坑口滩。多少滩哪!这些险滩之名,是不是白鹿营的船夫起的?清顺治年间,宁都知县宋必达以为一些滩名不雅亦不祥,曾作了修改,比如改“黄泉滩”为“吉祥滩”,可惜叫不响亮。


滩叫什么名打什么紧?要紧的,是过滩。白鹿营船夫过急流险滩,有一手绝技,称为“三下半竹篙”:篙头点前,对正方向。篙头点左点右,避开礁石。篙头点后,船飞过滩。一般的船夫过滩,则先准备几捆柴杈,过滩时,将柴捆吊在船尾,作拖曳减速作用,滩师撑头篙,船工齐协力,一艘艘船上滩下滩,顺水而去。


过滩难,过礁险,《船夫谣》唱道:


一进滩,仙人瓮,


水花飞溅出青龙。


凉伞石上刀刃锋,


水口石面似弯弓。


卧龙驼背进蜂窝,


金鸡落网水流东。


鸭婆石上钻禾垅,


鲤鱼石上背弓弓。


坳子上,走横口,


上中下劣走不通。


上下剪刀无处靠,


狗肠狗肚水涌涌。


灵牌石,黄泉口,


高高垫过老鸦口。


一心放过棺材石,


还有难关在后头。


白鹿营船夫多,纤夫更多。拉船溯水而上,汗水汩汩流淌。浪急险要之处,一根主绳,几十根背绳,哼哈嗬嗨的号子,盖过喧腾的涛声。几吨,十几吨,几十吨的船,一寸寸地上移,一艘艘地过滩。拉纤的人,脚下要稳,倘失足落水,人眨眼间就没了踪影。纤夫说:“挖煤的,埋了没死。拉船的,死了没埋。”《行船歌》唱道:


逆水行舟难上难,


拉纤撑篙更辛艰。


踏荆棘,走陡崖,


汗水如雨谁人怜?


纤夫苦,舵手累,


齐心合力过难关。


河岸边的樟树,百年千年地活下来,种子落地,发芽繁衍,生生不息。白鹿营的人,世世代代守着两条河流,一方土地,就长成了河边蓊蓊郁郁枝干粗壮的大树。(文/罗荣 罗涌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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